顾晏看到了燕绥之的表情。
很奇怪,似乎经历了昨晚的一切,现在不用对方开口,他也能清楚地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连猜测的步骤都免了。也许是昨晚燕绥之的回应给了他足够的底气。
他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不算孤儿,父母过世后,我一直跟外祖父住在一起,他是一位法官。”
一位非常严肃而板正的法官。
所以顾晏的骨子里灌注了极为鲜明甚至近乎执拗的理念——来自军人的忠诚、正义、自我奉献,以及来自法官的公平和严谨。
即便在他进入大学,早早做好打算要干律师这一行的时候,这种理念也不曾改变过。
他并非对这个行业一无所知,恰恰相反,因为外祖父的关系,他对律师的了解比很多人都早。
但人总是这样,尤其是年轻人,意气风发中带着一点无伤大雅的清高自傲,在做情景假设时,总会下意识去构造一个理想化的局面和结果,并且笃定地认为自己一定会如何如何去做,达到如何如何的目的。
学生时代的顾晏比很多人都要稳重自持,但年轻人会有的傲气一点没少,甚至还更多一些,而他坚持的那些东西,又比很多人更认真一些。
这才是矛盾的伊始。
“高中时候,我听过你的一次讲座。”顾晏道,“你当时说过,律师每天都在和各种谎言打交道,其中的一部分甚至自己就常在说谎。很多人知道自己的当事人是有罪的,但是辩护到最后,他们总会忘记这点,好像他们的当事人比谁都无辜。久而久之,就不会再想‘谁值得相信,谁是正义的’这种问题了,因为这让他们很难快乐地享受胜利——”
他说得不紧不慢,边说边在回忆。
燕绥之惊讶的是,他居然记得这样清楚,话语内容都相差很少。在他的印象里,那个坐在前排的像薄荷叶一样冷冰冰的学生,全程都没有动笔记过什么。
“——你当时对那个提问的学生说,希望她能记住这个问题,偶尔去想一下,因为这代表着学生时代单纯的初衷,希望每个人都能保持得久一些。”顾晏说完沉默了几秒,又道,“我那时候其实很惊喜。”
燕绥之挑了眉,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道:“我恰好记得那场讲座,也……刚好记得你。恕我直言,我以为你是去打发时间混学分的,一点儿也看不出你在惊喜。”
顾晏:“……”
不过,由于燕大教授半开玩笑似的打岔,顾晏因为回忆而无意识蹙起的眉心松了开来,表情有些无奈。
燕绥之抬了抬下巴:“继续,你面无表情,其实特别惊喜,然后?”
有那么一瞬间,顾晏似乎想刻薄一下或是做点什么去堵某人的嘴,但是他最终还是继续说下去,“我当时以为自己碰到了一个理念完全重合的人,而在那之前我刚好对你有一些认知,所以我很高兴。但后来,再想起这段话的时候,我发现你其实刚好避开了其中的矛盾。”
因为燕绥之说的是给那些年轻学生的建议,事实上依然没有真正回答那个女生的问题,更没有谈过自己的想法。
燕绥之想了想,道:“那个问题其实非常难,有的人从最初就避免回答,避免自寻烦恼,有的人几十年都纠缠在其中,也没能有什么答案。而在你们那个年纪,我所说的话,很容易成为某种引导。我给出的答案,很可能成为你们今后数十年的思维限制。”
“嗯。”
顾晏点了点头。
这种考虑他当然知道,即便燕绥之不说他也知道。
但那时候的他没有往这方面想,只下意识地觉得燕绥之的话给了他触动。
直到他碰到了那桩旧案。
那个嫌疑人是一家曾经很有名的医院的副院长,牵扯进了一桩医疗命案里。说起来那时候的情况跟这次的摇头翁案有一点像,嫌疑人的态度惹人厌恶,大众舆论也几乎是一边倒。
不过燕绥之当初的辩护也证明了,控方的证据确实存在着漏洞。
如果所有人的经验直觉包括已有的证据指向,甚至嫌疑人的反应都能表明他真的有罪,最令人痛快的方式就是让他应罪伏诛,但偏偏还能找到一些缺漏。
该怎么办?
在最初接触到那个旧案的时候,让顾晏态度转变并陷入沉默的其实不是单纯的理念不合。而是他自己固有理念内部的矛盾和冲突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军人父母遗留给他的品格是最为朴素纯粹的道德观和正义观,如果按照这个,他希望那个嫌疑人毫无转圜余地,结结实实被扔进大牢。
但法官外祖父言传身教的法庭公正,让他又万分在意证据链的完美无缺。
还有绝不能丢弃的无罪推定。
……
“那段时间,与其说是在做旧案分析,不如说……我是在不断假设论证,如果我接到了那个案子,我会不会跟你做一样的选择,而那个选择能够说服我自己,贴合我所有的固有理念。”顾晏道。
事实上,那段时间他耗费了巨大精力,最终做出来的分析几乎已经能够说服自己了,甚至在分析那个案件的过程中,他本身也已经有了前所未有的磨砺变化。
结果,在收尾阶段刚好碰到了燕绥之的那场生日酒会。
他问燕绥之那个问题,其实只是想再确认一遍。可是燕绥之却说,他压根不会去想什么初衷问题。
“我那时候刚好陷在瓶颈里,或者说……有点钻牛角尖?”顾晏道,“当时听了你的答案,觉得之前花费时间分析折腾的自己傻透了。”
看,你努力解释论证了那么久,其实对方根本没想过这些。
偏偏那时候他刚意识到自己对燕绥之抱有一些荒谬的想法,对他的每一句话都看得异常重。
燕绥之联想到顾晏之前的回答,了然地点了点头,神色微动:“所以一毕业,你就抱着某些不那么正经的心思,顺势被我彻底气跑,再没有过音讯?”
顾晏:“……”
“不过……”燕绥之又忽地笑了,“我很高兴。”
“为什么高兴?”顾晏看着他。
“因为你绝不是那种为了心安理得,扭曲理念去盲目迎合现实的人。”燕绥之道,“我的学生,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事实上,在后来近十年的时间里,被打磨得越来越沉稳成熟的顾晏其实是感谢当初那个旧案的,如果不是那段近乎于自我折磨的论证和分析,他很可能要花费更久的时间才能给自己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