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饱胀得几近酸软的感觉,总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挺满足的,也好像不那么空荡荡的了。
那时候,他总是穿着潜水衣,坐在潜水船二层的边缘,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他撑着两手,眯着眼睛看着望不到头的海,还有跃动的有些刺眼的阳光。
旁边有教练唠唠叨叨的说话,他当成毫无意义的背景音,一边听着,一边出神。
在略微休息一下后,再扎进更为旷寂的海里。
等着氧气一下,一下地填进心脏。
这种滋味对十来岁的少年燕绥之来说,大概比世上任何一种毒品的魅力都大,太容易上瘾了。
直到后来碰到曼森小少爷的事故,在水下体验了一把缺氧的感觉,他又突然觉得……这事真没意思。
“这样看来我也算挺不错的了,没有十来岁就走歪路,还努力把路线扭正,尝试过不少事情,如果他们还在的话,大概会拽着我夸得天花乱坠。”燕绥之想了想,笑了一下,“我母亲说话总是很夸张,我父亲是个没脾气的,大概只会在旁边点头说‘你妈说的对’……”
他说着,兀自回味了一下,又道:“有点可惜,我听不到。”
无论做了什么,不管大事小事,哪怕只是路边碰见的一个趣闻,他都无人可说。
时间久了,就慢慢习惯不跟人提了。
他空落落了数十年,终于碰到顾晏。
第125章 往事(二)
“我不太会夸人。”顾晏突然说。
他声音低沉,微微有些哑。
明明是燕绥之在回忆,他却好像跟着经历了一遍。
他好像看见记忆里二十岁时候的燕绥之变得更小了一些,眉眼青涩,身材骨骼显露出少年人抽条拔节时特有的清瘦,始终站在人群之外,温和又孤独。
“嗯?”燕绥之应了一声。
“我不太会夸人,但你以后碰到什么做了什么,无论有趣的还是无聊的,善意的还是阴暗的,都可以告诉我。”顾晏声音沉缓地说:“我想听。”
那声音甚至在燕绥之的身体里引起了微微的震动,那种涨潮般的酸软感又漫了上来。
食髓知味,燕绥之在顾晏这里体会得彻彻底底。
这样的顾晏让人无法拒绝,至少他拒绝不了,甚至还总冲动着想多回应一些。
燕绥之突然轻轻叹了口气,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阖了一下眼睛,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还住在那幢旧居里,日子慢悠悠地过着,他懒洋洋地靠在窗台上,一边画着速写,一边半真不假地对屋里的人说:“前两天碰到一点麻烦事……”
很奇怪,在这一瞬间的想象里,屋里听他抱怨的是顾晏。
而他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好。
远处的悬浮路上又有车一划而过,车灯在屋内投下一片光亮,又倏然消失。
顾晏感觉肩上抵着的下巴动了动,似乎是个轻微的点头,接着,燕绥之“嗯”了一声。
又过了片刻,像是在印证这种应答,燕绥之开口道:“那件医疗案……我知道你很好奇。其实不用那么小心翼翼,不是什么不能提的事,我只是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原先顾晏还有些不知缘由,刚才听燕绥之说到父母过世的原因后,他忽然就摸到了边。
燕绥之的父母死于基因手术,那件案子牵扯的也是基因手术。
顾晏低声说:“那位被告……”
他语音有些迟疑,燕绥之已经接过了话头,他轻轻“啊”了一声,像是终于找到了开头:“那位被告,我的当事人,比尔·鲁……曾经参与过我父母的那场手术。”
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讽刺,他因为父母遗言压抑内心的猜忌耗费了十多年。
而复发只用了一天。
相似的手术意外,相似的结果,有关联的人。即便没有证据,也足以让他重新陷入到十五岁时候的魔障里。
就好像这么多年压抑的东西终于找到了一处宣泄点,不管对错,只要能发泄掉一些就可以。
他希望被告能锒铛入狱,希望他能体会一遍所有受害人体会过的东西,希望他能知道一个人孤零零空落落地走上十年会是什么滋味,希望一命偿一命。
他还想去赫兰星的公墓,对睡在那里的人说,“你们看,我当年的猜忌不是毫无道理。你们训了我那么一长串有的没的,是不是应该起来道个歉?虽然晚了十来年,但是没事,我很大度,可以勉强谅解。”
可惜睡在那里的人,并不会真的听见,也不会如他所愿起来抱着他笑着道歉。
“接到案子的前两天,我几乎没法坐下来好好看资料。”燕绥之有些自嘲地轻笑了一下,“那大概是我最不淡定稳重的一回。后来总算能进去资料了,却发现控方的证据有一些漏洞。”
非常细微的东西,也许在一些粗判的案子中,会被所有人遗漏。
但他看到了,就难以忽略。
所有关注案子的人,包括他自己,都默认比尔·鲁是有罪的。
但漏洞的存在——哪怕漏洞是由于控方本身的疏忽,也意味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比尔·鲁无罪。
而只要有这样的可能,他作为辩护律师,就应该维护。
那几天,燕绥之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我其实有过很多刻毒的想法,故意忽略掉那些漏洞,甚至利用言语陷阱让其他人也发现不了,或者在法庭上兜几个圈子,诱导证人不知不觉地说一些假证,填补上那些漏洞,如果我愿意的话,其实有很多种办法,将当事人钉死在被告席上。”燕绥之停顿了片刻,又含糊一笑,低声说:“是不是有些阴暗?其实这已经是我美化过一百倍的结果了,我发现……就算是坦诚相告,我也没法把那些太阴暗的东西说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