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二夫人也轻轻哭泣道:“阿垚你就听大家的,我也喜欢少商呀,可……可……”
“可是形势如此,阿垚,你要听话!”楼大夫人语带压迫。
楼垚僵在地上半天,霍然立起身子,悲愤的大喊:“我就不退亲,我就不!从小你们就用一堆大道理来诓我,要这样这样才是仁义,要那样那样才算报恩,可是阖家委屈的只有我,只有我!你们要么隔岸观火,要么说些不痛不痒的,就是阿母,再心痛我,也不能替我过完这后半辈子!凭什么非得是我,凭什么?!”
听了这话,楼二夫人已掩面哭倒在地上,楼大夫人沉着一张不悦的脸,楼太仆叹着气背身过去。程始和萧夫人互看一眼,不愿介入楼家私事。说句无奈之言,像楼氏这种人家,婚事成与不成,只看长辈的意思,儿孙们哪能置喙。
少商看着少年愤怒委屈的面庞,失笑道:“阿垚,你的腿好啦?”
楼垚一愣,怒气一时受制,讪讪道:“其实早能站起来了,不过侍医叫我多养几天,是以我还叫人抬着的。”
少商不无伤感:“这可太好了,安成君必是要热孝成亲的,到时你的腿脚也利索了。”
“你……你……”楼垚又着急起来。
少商柔声道:“阿垚,你听我说句话可好。好啦,你先坐下,那就短话长说……”
看楼垚按捺怒气,缓缓坐下,她才开口:“这几月里,我们无话不谈。你告诉我,虽然你不喜安成君,但何将军却对你很好。你自小爱武,楼家没人能领着你,可何将军不论多忙总愿抽空教导你,可谓亦师亦父,你心中好生敬爱他,是也不是?这些年来你忍让何昭君,一半是看在恩义上,另一半却是看在何将军的面上。”
楼垚火气略减,闷声不语。
少商继续道:“还有何家五公子,他只比你大两岁,从小带着你摸鱼射鸟,东走西逛。你的第一把小竹弓就是他给你做的,你喜爱的什么似的,收藏至今。可是……”
她语气一转,“可是你知道吗,何五公子带着一队斥候想突围去报信时,生生被肖家逆贼掀翻在地,然后活活被乱马踩成了肉泥!”
楼太仆长叹一声,抚泪转头。这些他是知道的,可家中女眷却不知,楼大夫人婆媳惊惧的往后一缩,楼二夫人直接吓哭了,只有楼二少夫人还算镇定,却也忍不住低头拭泪。
楼垚瞪着大大的眼睛,生生淌下眼泪。
“我细细问过我家次兄了。不单五公子死的惨,还有大公子和四公子。战阵之上生死是常事,然而逆贼为了激何将军出城,竟将两位公子的尸首拖在马后绕城奔跑,最后甚至斩下他们的头颅插在枪尖上耀武扬威。阿垚你小时候,大公子不是常将你顶在肩上去摘果子么,你骑马还是四公子教的呢。可他们,死无全尸啊!”
楼垚已是泪流满面。余下女眷俱是轻声哭泣,连程始和萧夫人不忍心的回头叹气。
“……二公子在城头被数箭穿心,拖了一日一夜,没能熬过去。三公子领援军回驰时中伏,力竭战死……”少商不知不觉再度湿润了眼眶,“二公子的夫人身怀六甲,被残暴的逆贼利刃穿腹而死,大公子的夫人站在城头,亲眼看着郎婿身首两地,如今疯疯傻傻的也不知何时能好。阿垚,你跟我说过,何家大少夫人做的糯米糕最好吃,二少夫人会酿甜甜的米酒……可她们,连她们也……”
何楼两族是通家之好,许多人对程家而言只是一个名字,但对楼家诸人却是活生生的记忆,音容笑貌犹在,但斯人已逝。楼大夫人这回哭的毫无伪饰了,搂着自己儿媳捂着嘴无声嚎啕;楼二夫人直接大哭出声,倒在二少夫人怀中。
楼垚仿佛成了一座盐岩雕成的石像,一动不动,泪眼已干。
“阿垚,我们在滑县时见过饱受兵祸荼毒的惨状,见过乌鸦飞舞的乱葬岗,见过哭号无泪的孤儿寡妇,那时你就说,大丈夫立世当庇护百姓周全,才能俯仰无愧天地。你知道吗,这回冯翊郡的百姓没有像滑县那样,何将军就是这样的大丈夫……”
少商说着说着,自己也哭了起来:“阿垚,我也觉得很对不住你,我话说的好听,可是娶何昭君的是你。要是我能替你娶她就好了!”
“你别说了。”楼垚终于动了神色,含泪而笑,“少商,你没有对不住我。但你说的对,我口口声声要做庇护生民的大丈夫,可却连这么一点点委屈都不肯受,不是可笑么。”
“阿垚,你只是一时委屈,可不要成了一世的委屈。”少商用力擦泪。
“我,我可以么……?”楼垚泪眼怔忪。
“当然可以!成亲后,你不但要做何昭君的郎婿,还要做她的兄长,她的依靠!你要心疼她,教导她,她错了你不能让着,她要发脾气耍威风,你更不能跟以前似的忍气吞声……”少商大声道,这实是她的肺腑之言。
“我能教导她。”楼垚彷如眼前一片新境,“她若再胡搅蛮缠,我……我就捉她到何将军灵前问问……”
少商膝行几步上前,殷切道,“正是如此!你若有事想不明白,就问二少夫人好了,自家嫂嫂有什么不好说的!”
楼二少夫人感动的看了少商一眼。楼太仆眼见这一幕,心道可惜了。
少商侧眼瞥见一旁的楼大夫人,忽又道:“阿垚,你不要怕争吵,只要道理在你怕什么,倒要看看哪个吃饱了撑着的又来管你房里的事……”
这句话程始和楼太仆尚不甚明白,但在场的女眷俱是心知肚明。
这场过分简单的退亲仪式终结于楼垚的嘶声痛哭,哭完这一顿,他仿佛一时之间就长大了。看着金虎玉珏被交还,写着婚书的丝帛被撕成两段,楼垚神情沉静。
送程家三人离去时,他居然还能笑一笑:“程叔父,程叔母,以后我还要找几位兄长讨教,你们就当我是自家子侄罢。”
程始难得心软了一下,点了点头。
萧夫人柔声道:“你以后和安成君好好过,她如今孤苦,看着张牙舞爪,其实内中可怜。你以礼待她,以心待她,不会错的。”
楼垚躬身答应,又转头道:“少商,以后你就叫我兄长罢。”
少商揉着愈发红肿的眼睛,白了他一眼:“少来这套,想当我兄长,还早的很呢!”
楼垚哈哈一笑,笑出两行泪来。少商心里难过,忍不住又淌下几滴泪。
两家人就此拱手告辞,虽说这是一次圆满的成功的退亲,但程家三人也高兴不起来。
回到程府时,程姎已备好了午膳。程家几兄弟俱知今早父母和幼妹去做什么了,此时都告了假留在家中。众人齐聚正厅默默的用饭,程始一口饮尽一卮酒,大声道:“……以后,嫋嫋就和楼家无甚干系了,此事已了!你们都听见了么。”
程姎和三兄弟都点头称喏,只有上首的程母怒声道:“这什么世道,好好亲事硬要退了!”
胡媪连忙上前劝慰:“唉,老夫人您别说了,这婚事退了,大人夫人和小女公子比谁都难过呢。这里面的道理适才几位公子不是都和你说了么?”
程母一把推开胡媪,大声道:“什么破道理,能值几个钱,楼家的财帛宝贝才是真的!你们为着几分破名声就退了这么好的亲事,值当么?我看你是当官当傻了,谷仓里的粮,银箱了的钱,脚下的田地,只有这些才要紧……”
程母在上面大声抱怨,喋喋不休,下面几个小都静静的用饭,半句也不插嘴。
程始听老娘越说越过火,忍不住道:“阿母,你混说什么……”
话还没说完,侍婢忽急急忙忙跑来传报——
宫里来人了,说要宣召程始夫妇和少商进宫,宣旨的小黄门已等在前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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