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笑道:“常夫人,你虽然是太孙的保母,但这宫里还不是由你说了算的。我只是奉命来传旨,至于别的,无可奉告。二位要见皇上?请随意吧。”
太监转身离去,身后的随从全部跟上。拓拔叡还没有回过神,五名小太监匆匆跑过来,一起用力,推动那面沉重的宫殿门阖上,同时在外面上了锁。
拓拔叡和常氏见此情形,心中都明白,这是有大事要发生了。这个时候,他们谁都不敢妄动,都知道,不管这件事是皇上下的令,还是别的人下的令,能这样做的人,必然都是早有准备。而拓拔叡同常氏这里,猝不及防,完全不明白情况,盲目的反抗是绝无好处的。拓拔叡和常氏都没有说话,一直注视着那扇宫门缓缓阖上,牢笼从天而降。
拓拔叡和常夫人一夜未归,金华宫的众人已经感觉到了不对劲。天不亮的时候,小常夫人也匆匆出宫去了,宫中就只剩下李延春和苏叱罗,珍珠儿几个宫女。众人聚集在正殿中讨论着,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消息也打探不到,只知道昨夜皇后那里召见了宫中禁卫军的独孤尼,禁卫军统领、殿中尚书源贺,长孙渴侯等人,一夜之间,各宫门增强了守卫,皇帝所在的太华殿被包围的密不透风,连金华宫外面也都站上了持戟的禁卫军,任何人不得出入。
冯凭这日没有在金华宫,她在宫中养马的地方,因为她的小红马突然生病,害起了马瘟,她去陪着照顾小红马。到天明的时候,她准备回金华宫,却发现宫外已经站起了禁卫军的岗哨。
她藏在墙后面偷偷观察了一会,感觉到情况有点不对。她不敢进去,躲在暗处,窥视宫门外的动静。她没有看到任何人进去,也没有看到里面任何人出来,整个宫殿寂静的像一潭死水。
乌洛兰延早上没有进宫,而是去找了贺若。尽管皇后极力隐瞒宫中昨夜的变故,但是乌洛兰延这样的出身,他父亲消息是很灵通的,在早朝之前就已经得知了皇上驾崩的事,上朝之前叮嘱了乌洛兰延今日不要进宫,不要出门。
乌洛兰延贺若,两个人躺在床上,都是一副倒霉催的,霜打了茄子样。乌洛兰延心想了一会,是无论如何都感到不舒服。他推了推贺若的肩膀,说:“太孙出事了,咱们平时自诩是跟他最要好的,现在他生死不明,咱们连宫门都不敢进,只能躲在这发呆,咱们是不是太没良心。他要是真出事怎么办啊?”
贺若说:“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平时他是太孙,咱们自然追随他,谁惹他,咱们就帮他打架出气。可是如果别人要杀他,咱们也没有办法的,咱们的命都要靠他保呢,咱们救不了他。”
乌洛兰延说:“皇上死了,你说他还能登基吗?”
贺若说:“我不知道。”
乌洛兰延说:“如果不能登基,他会死吗?”
贺若说:“我不知道。”
乌洛兰延说:“如果他死了,咱们会死吗?别人都知道咱们是他的死党,如果要杀他,肯定也要对付我们。”
贺若说:“我不知道。”
乌洛兰延就哀伤起来,伤心道:“我不想殿下死。”
贺若说:“我也不想。”
两个人抱头哭:“殿下要是死了,咱们怎么办啊。”
小常氏回到家中,一早上,就在和她公公刘化德因为太孙即位的事争吵。她丈夫刘之孝,则是一脸深沉,一言不发。小常氏很窝火,回到房中大骂丈夫一家:“这帮势力眼的东西,见风使舵比谁都快!先前还支持太孙,皇上才刚死,立马就向着皇后那边了!”
刘襄跟在他母亲身边,糊里糊涂的,什么都不懂,问:“娘,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啊?殿下怎么了?”
小常氏说:“怎么了?殿下登不了基,咱们这么多年的辛苦全白费了。”
刘襄不安地说:“啊?那怎么办啊?”
小常氏烦躁不已。儿子虽然亲近,却年纪小不懂事,不能替她分忧。
朝堂上,赫连皇后宣布了皇帝的死讯,朝议顿时沸腾起来。以王翰,陈平为首的几位评尚书事的大臣态度最坚决,并不买赫连皇后的帐,直言要进宫面圣,亲见皇上,拓拔宗室几位王公大臣却都默不作声。其他人或大声惊诧,询问皇后,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赫连皇后同宗爱站在朝堂前,看着下面人声鼎沸,嘈杂扰攘,正不知何决,那东昌王拓拔寿乐却突然打断,开始甩了袖子哭悼:“皇上啊,皇上——”
拓拔寿乐开始哭泣,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开始哭泣,朝堂顿时被一片哭声淹没了。王翰、陈平等人见众人都在哭泣,没人响应他们,方才质问怀疑声高,此时瞬间就成为了异类,顿时不敢再出声,都回到人群,默默地将头低了下去。
皇后和宗爱看到此状,非常满意。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只要朝臣们都承认皇帝驾崩的事实,大局就基本定下了。而后,宗爱让拓拔寿乐进了宫,见了拓拔韬的遗体。拓拔寿乐在皇帝床边抚尸痛哭,出来告诉众人,皇帝确实驾崩了。拓拔寿乐在宗室中德高望重,也没有人敢质疑他的话,于是九声丧钟鸣响,赫连皇后以皇后之名,将宫车晏驾的消息诏告天下,开始准备大行皇帝的丧事。
一天之内,宫中所有人都换上了衰服,平城宫好像下雪一般,被厚厚的白色所笼罩。整个平城也进入了国丧中,皇后宣布停朝三日,全城斋戒。所有城门严兵把守,商旅行客不得出入,京城四市全部闭市,商铺暂停营业,百姓不得出游,商人不得经商,朝廷公务暂歇,所有民间娱乐禁止。京城各军营,地方各军营,所有军队不得调动,六镇边军暂停换防,违者以谋反论处。诏书迅速传至全城大大小小各级官署,政府机构,又雪片似的,沿着平城京外四通八达的官道传到帝国下层的各个角落。
云母堂中,常夫人跪在殿中那尊三丈高的巨型佛像前默默诵经祷告,拓拔叡坐在地上发呆,忽然他听到了钟鼓楼上传出的钟响。他抬起了头,听着宫殿的顶部震荡的钟声余音:“你听……”
常夫人也仰起了头,听那钟声。
那钟声穿云破日,震动耳膜,“当——”“当——”激起了人心久久的共震。钟声一共响了九下,九声钟响,意味着帝王驾崩。拓拔叡愣了好久好久,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叫:“不!”
他在宫殿中发疯地疾走,注视着头顶上冰冷冷的宫殿横梁,一边走一边叫:“不!不!”他难以置信地指着太华殿所在的方向,激动地对常夫人说:“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他一连说了三句皇上驾崩了,激动的不得了:“皇上驾崩了,咱们怎么会在这里?你还不明白吗?有人谋反了!谋反了!”
常氏震惊道:“我听见了……”
拓拔叡说:“一定是皇后,一定是丽贵嫔和皇后,宗爱他们。他们不想让我即位,才会将我们骗到这里!一定是他们!说不定皇上就是他们害死的!”
常氏一把抱住他,安慰他:“别急,先别急。”拓拔叡扎在常氏怀里,悲痛绝望,像一只孤独挣扎的幼兽。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着他,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同时升腾,狠狠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脑子里嗡嗡的,神经像被虫子啃噬一样,疼痛的头发木,浑身发抖。他不断地回响着那四个字:皇上死了。皇上死了,当初太子死,他也没有这样恐惧痛苦过,因为他知道太子死了还有皇上,皇上是他的亲祖父,他从小被定为储君,在皇上身边长大,哪怕皇上杀了太子,那意义仍然不一样的。现在皇上死了,这宫里再没有一个人会保护他了。这宫里除了皇上,没有人跟他亲,皇上死了,剩下的这些人,皇后,朝臣,宗室王公,没有人会支持他继位。他是太孙,如果不能继位,就只能去死了。
他挣扎着,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恐惧,眼泪从眼眶中涌了出来,涓涓细流顺着眼睫毛爬满了白皙的脸庞。
冯凭躲在树丛里,盯着金华宫外。一整天了,她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饿的肠子打结,嗓子干渴疼痛,她看到整个宫殿披上了缟素,她看到所有人,禁卫军守卫也戴上了孝,她听到了皇帝大行的钟声。她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好像能嗅到气味似的,以前的皇宫到处充满了皇上的气味,老态而威严,人人嘴里都是皇上。大家说的是皇上,畏的是皇上,大太监恐吓小太监也要带上皇上的名头,现在的平城宫则是充斥着皇后的气味,如果说有别人,那是宗爱的气味。
不能再回这里去了。她心想,回去就要被他们抓住。趁着深夜,禁卫军换岗,她从藏身的树丛中钻了出来,蹑手蹑脚地顺着黑暗潜行。她心跳的厉害,影子像个人一样在背后追着她。她不知道去哪,只知道要逃。
第25章 危局
深夜,韩林儿正往太监房中查了夜,要回去睡觉,穿过一片庭院时,突然发现那院子角落有个黑影,在树丛间一动。不是猫狗,好像是有人。
他心一惊,提起灯笼问:“谁在?”
没有人回答,韩林儿迅速走上前去,一把将那人从树丛中提了出来,将灯笼往她脸上照。他看到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白嫩的小脸上不知怎么的,沾染了许多污迹。薄嫩的嘴唇也发白。
冯凭小声道:“韩大人。”
韩林儿一看是她,惊了一下,连忙道:“嘘——”转头吹灭了灯笼,迅速拉着她进了门。
冯凭站在一片黑暗之中,看着韩林儿背对她,将门栓插上,窗子关上,又快步到桌前去,吹燃了火折子,将烛台点起来。冯凭走近他,韩林儿在一片隐微的火光之中转过了头,面对她。
韩林儿穿着平常的宫袍,袍子外面又罩着一层白色的孝服,模样有几分清秀。冯凭不知道怎么说,就等着他问话。
韩林儿放下火折,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冯凭也不知道。她离开金华宫,也无处可去,除了金华宫外,唯一熟悉的地方就是掖廷,曾经在这里生活过。这地方是宫中贱人居住的,想来应该也不容易被发现,她便摸黑偷偷来了这里,因为不敢走正路,绕了许多树丛,围墙和小道,沾了满身的尘土和污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