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慎挑了挑眉:“适才楼垚都要并娶了你和何昭君了,你还对这门亲事不死心?”
少商赶紧转身,辩道:“若阿垚知道并娶之事对我是多大的羞辱,他还敢张嘴说好,我非两巴掌拍死他不可!可他不知道呀。他以为并娶就如同虽只看中了一柄剑,可碍于人家百般纠缠,他就再多买一把好了。”
“你就这么笃定?”
“自然!”少商正色道,“阿垚就是这样的人,在滑县时他看见遭了匪患的孤儿寡母可怜,他就拿出身上所有的钱,却不知孤弱之家得此横财更会招来祸事。我心里清楚,倘若阿垚知道并嫁之后我会有何难堪,他是断断不会答应的!”
“可楼垚如此无知无能,这样的郎婿你要来何用?”袁慎不悦了。
“无知我可以告诉他呀,至于无能……”少商正色道,“谁生下来就有大能耐的。譬如适才那事,我说这样直白愣登的给人家钱是不成的,阿垚就去询问县衙里的老吏,我们再一起合计,终于妥善的将人安置好了。临离滑县前我们还去看过呢,那寡妇与后夫男耕女织,和睦相处,两家的孩儿在一道玩耍,与嫡亲手足无异。”说到这里,女孩一脸骄傲。
袁慎心中一动,静静的看了她一阵,终于恍然道:“……楼垚这样的郎婿,才能叫你安心,是不是。”
“你这是什么意思?”少商心生警惕。
“没什么意思,随口说的,你别跟扎了刺似的,好好坐着。”袁慎低着头,纤长玉白的手指拨弄着腰间用浅绯色绸绳系住的金玉环佩,声音轻渺,“……说实话,若叫我择妇,我也想找能叫我安心的。可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真叫人安心的……”
少商阴阳怪气道:“袁公子还找什么安心的,您应该找合心的呀,要做袁氏宗妇嘛,什么照拂族人,礼数周全,哪样都不能少了。”
袁慎叹道:“楼太仆的夫人也是都城闻名的贤良练达,如今看来,心胸狭隘,伪作矫饰,还不如你这样恶言相向的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也心胸狭窄的很,若我处于楼大夫人的位置,未必不想把好的都扒拉到自己亲儿的碗里。”少商故意唱起反调。
袁慎叹气,无奈道:“……你究竟对我有甚不满,怎么和我回回见面都夹枪带棒的。”
终于说到这个了,少商一眼瞪过去,道:“你自己摸摸心口,从头回我家筵席见面起,你于我有甚好处么?除了要挟,还是要挟,至多给了我一罐药不对症的药膏!”
她本以为袁慎会生气,谁知他凝神想了想,居然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好,我今日就给你送些好处罢。”
“好处……?”少商满脸狐疑。
“我今日来跟你讲讲这回何家之事的来龙去脉。”袁慎双臂舒展,轻轻拂开锦缎袖袍,“令尊令堂虽然精明能干,但常年在外,于都城里许多人情世故未必清楚,未免你行错事说错话,有些事我得跟你说说。”
少商神色一肃,老实端正的坐好。
“当年肖家虽被陛下困住,但他们主动来降,着实消免了天大的一场兵祸,朝堂也能腾出人手去收拾别人。因此,陛下是实实在在想让肖家善终,对他们许多僭越的举动视如不见,尽量不撕破脸,而是,而是……”
“而是设下许多箍子,慢慢消磨肖家的势力。这个阿母跟我们说过。”少商接口道。
袁慎笑了笑,一字一句道:“与何家的这桩婚事,就是第一道箍子!”
少商一惊,手指紧紧嵌进衣袍中。
袁慎继续道:“何将军为人,不敢说尽善尽美,但忠勇敦厚,不贪图名利却是真的。其女何昭君与楼垚自幼定亲,随着何将军愈发受陛下看重,你以为没人动过何昭君婚事的主意。若说何将军贪慕权势,那之前有王爷皇子示意,何将军为何尽皆婉拒?从去年肖氏父子进都城面圣,到何楼两家退亲何昭君另嫁,不过短短四个月。肖家难道真有什么滔天权柄,短短四个月就能叫何将军改弦易辙?”
少商十指交握,小小的指节微微发白:“……这,其实是陛下的意思?我听说何昭君极受何将军疼爱,他就这样将女儿推入火坑?”
“陛下未必说过什么,但何将军追随陛下日久,如何不知圣心。”袁慎苦笑道,“何况,只要肖家不起异心,肖氏一族根深叶茂,肖世子英俊倜傥,这未必不是一桩美满的婚姻。君臣同心,赐肖氏以荣华富贵,笼络以重臣爱女,只盼着能慢慢感化他们父子。”
少商喃喃道:“就是说,何将军既嫁了女儿,又要监视亲家……”马的,这也太tm忠心耿耿了,“而肖家父子顺水推舟,是想着能将何将军拉拢过去?”
袁慎默认,眼中尽是赞赏之意。
“……即便如此,”少商愤然低喊出来,“难道何昭君只有嫁给楼垚一条路?!都城里这么多皇子亲贵,这么多豪强世族的公子,阿垚又不怎么出挑,怎么就非盯上他了!对了,是何将军不知道阿垚已经和我定亲,如果他知道……”
“就算何将军知道,怕还是会留一样的遗言。”袁慎冷冰冰的打破幻象。
少商气呼呼的瞪向袁慎。
“经此一役,何家的老底去了一半。”袁慎神情自若的说下去,“这还只是小事,可叹何家成年男丁皆去,等那位何小公子成人及冠,少说也要十余年。眼下满城皆赞何氏忠勇,可十几年后,人走茶凉……这,这……”
少商心里一片雪亮。十几年后,连皇帝在不在都还两说呢,到时新皇帝能不能继续厚待何氏,重用提拔何小公子,就未必了。
“择婿楼垚。一来,楼太仆兄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楼垚又忠厚老实,心地仁善,何昭君将来的日子不会难过。二来,楼氏子弟,除了楼垚,尽是儒生文官,这么着,何家的遗部就能尽可能多数的传给何小公子了。”
少商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是说何将军剩下的部曲吗。”
袁慎嘴角露出一抹耐人寻味之意,道:“不止部曲,还有庄园,屋堡,族人遗孤……楼氏兄弟虽私下有些小计较,但大体还是光明磊落的,并不贪婪。将来楼垚暂掌一切,等何小公子大了,姐姐姐夫再行归还,合情合理。此事说来简单,可在何小公子长大成人这十几年间,变数太大了。楼垚,是最‘周全’的选择。”
“可是,可,可……”少商觉得气都喘不过来,眼眶发红,“可是阿垚不喜欢何昭君呀!”
袁慎看她这样,心中生出怜意,柔声道:“你们定亲才几个月,楼垚也好,你也好,慢慢都会过去的。”
少商低头绷脸,不发一言,忽道:“说到底,何将军也是记着那份恩情,不然,我就不信全城没有第二个心地磊落且感佩何氏忠义的人家愿意接纳何昭君!”
“你说对了,何家如今赞誉满天下,何昭君嫁妆丰厚。但会贪图这些的人家,何氏信不过;不贪图这些的人家,又不愿自出头。楼家当年受了何将军大恩,至今不曾报偿,他们接手也是顺理成章。”
少商觉得宛如置身于流沙之中,无论如何挣扎都翻不出去,她心头既慌乱又忿忿,心有不平却发泄不出,忽瞥见袁慎一副悠然洒脱的模样,脱口而出:“……不如你去娶了何昭君罢。你也不贪婪,你家也不会吞没何家的东西,你的才干学识相貌又胜过阿垚百倍,你要是开口,何昭君必然会……”
话还没说完,袁慎已变了脸色,冷声道:“迎入何昭君这样的新妇,怠慢不得,轻忽不得,今后还要倒贴许多人力物力帮扶何家再起。商君可真看得起在下!哼哼,今日天色不早了,我与商君就此别过,不送了!”
少商自知说错了话,灰头土脸被赶下马车。
程顺见安车停了,连忙上前问道:“女公子,您怎么下来了?”他们只听见车厢里时高时低的争执声,却听不清内容。
少商见到自家老管事才反应过来,忙转身朝车内大喊:“这是我家的安车!”
车厢的门帘被气势汹汹的一把掀起,少商被吓的噤声缩身。袁慎一个撑手翻身下车,一言不发的接过侍卫手中的缰绳,利落的直身跃马,疾驰而走。
少商呆站着那里。她第一次发现,这货居然身手这么矫健。
见此情形,副管事慢慢凑到程顺耳边,低声道:“这位……怕是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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